儿时的绿皮火车，
由远而近，渐行渐远……。
爸骑车带着我，停在浓密的树荫下，细数车箱，
一节，两节，直让那笛声歇去，
惊奇那装满货物颜色黑黑的火车，那么长，那么长……。
为什么开的那么慢？
为什么时走时停？
是火车头没有力气了吗？！
它让我着急啊，
恐怕后面的绿皮火车，
撞到你可怎么办？
是的，是火车头没有力气了，走不动了。
一直以为你会活到岁，可90岁不到，你还是走了。13日的下午爸走了，那个走了87年的火车头，停了。
我脑子里仍然是爸年轻的样子。爸年轻时很帅，老了也不差，再老了，就越来越像孩子，总不听话了。而我们呢，一心想让他体验最好的人生、最好的美食、最好的晚年。爸一直按照他的模式生活，直到他躺在了病床。不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嘛……。他说。我似乎懂了，可我不高兴，这是什么话？我是谁呀？！爸的话就像针，扎在我的心里。于是，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，我们想方设法鼓励他，让他享用最后的盛宴，感受人生最后的尊严。
大约不到一个月前，爸住院了，几次检查后医生说，他想吃什么，就让他吃吧。我明白了这话的意思。也是从那时起，爸的健康状况急转之下。我们每天给他做他最喜欢的食物，按他喜欢的方式喂他，医院和家里没有丝毫差别。
一天妻问，“爸，您想吃什么？”
爸想了半天说，怯怯的说“有香蕉吗？”爸始终担心香蕉升血压，很久不吃，似乎忘了香蕉的味道，他解释着，“我想改变一下自己。”妻马上跑出去，买来香蕉，切成小段，一段段的喂他。从那天起，他又像了另一个孩子，听话了。
那天吃黑树莓，妻问，“爸，味道怎么样？”
爸幽默的说，“当然好吃了。”
儿子从国外回来，面对戴着氧气罩的爷爷，惊得无与伦比，“怎么会这样？”他喂给他吃，陪他说话，或者默默地看着爷爷志得满满的样子。爸该用餐了，护士们笑着喊，老爷子该用膳啦！爸偶尔听到，笑笑。
爸走了，哭的最厉害的，是他的儿媳。自从妈走了以后，十多年的时光里，她是爸真正的“保姆”，甚至有的病人直以为是爸的女儿。每口饭，都是精心的；每件衣，都是精选的；嘘寒问暖，无微不至。精心侍候老爸，已经成了日常生活无尽的惯性。今天，这个惯性突然刹住了，令人猝不及防，令人无所适从，令人失去方向。
爸走了，安详的走了。可我永远忘不了他最后的眼神：舒服了。在他的眼神里，方才做的治疗是最有效的，越来越憋气的他，一下子感到了宽慰，感到了放松，一下子舒坦了。可就是这一下子的宽慰，一下子的放松，一分钟的舒坦，直接要了他的命！“舒服死了”难道就是这个样子？！爸你知道吗，或许我的后半生都要拷问自己，在你憋气难受和抽取胸腔积液的取舍上，我是多么的无助？在你生命的最后里程，我无数的取舍、决定；取舍、决定……。可当我决定抽取积液以减轻你的痛楚后，你竟然头也不回的走了！为什么人就不能轻易舒服一下？难道人生只能享受痛楚，一旦舒服就要付出生命？我无助地俯在你的耳边，呼唤你，让你不要睡，不要睡，你回答我的，却是无妄的安详……。
父亲是我二十年内送走的第四个亲人。祖父是在和一个表叔聊天时故去的，走得淡然、坦然；祖母是在睡梦中离开的，悄然的，默默的；医院，需要做的检查还没有做完，就突然的，一下子去了。父亲是唯一在我眼前走的，他用那个安详的眼神告诉我，舒服呵，你是可以让我舒服的啊……，然后便撒手人寰。爱我，你们都在用这种方式；体恤我，你们宁愿放弃生命！
所有人都说，那是他们怕你累着，心疼你啊！
所有人都说，那是他们的福气啊，都没有受罪！他们是修来的福啊，有你，有你媳妇，还有听话的儿子！
可所有人都说的时候，我仍然享受着曾经的四世同堂，回忆着一餐餐无比复杂的早点、晚饭……。
爸，纷乱的思绪中，我小时的情景又出现在脑海，在久远的记忆中。正如我《童年》中的话：
儿时的绿皮火车，
由远而近，渐行渐远……。
我不怕后面的火车，
因为你已经走得很远，
远得让我再也看不见……。
爸，那慢慢的火车不在了，它和你一起去了远方。可铁轨还在，有了它，路再远，我也能找见你，找见妈，找见我的亲人……。
仅以此文纪念刚刚去世的爸。
昌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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