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作者
叶凉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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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叶叨叨
这是一个周四的晚上，天下着雨，格外阴冷。
和往常一样，医院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。家在三楼，走到二楼时，我想起一件事，便下楼到车库。
年久失修的老工房，楼道里黑咕隆冬的，因为下雨，一楼的地面有薄薄一层积水，我心里一紧，担心车库里也进水了，赶紧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，摸索着打开车库的门。
果不其然，车库里也有些许积水，幸好，那个庞大的纸箱是放在架子上的。
我背着包，医院带回的空食盒，以异常艰难的姿势把纸箱弄到面前的椅子上，然后，双手抱着它，出门上楼回家。
中间歇了三回，窗外唰唰的雨声里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
打开客厅所有的灯，在温暖堂皇的灯光下，我小心撕开胶带，拉开包装，这里面装的，是你的寿衣。
从网上买的，从里到外整套衣服加上零零碎碎，品种达二十多件，不到块钱。
材质是可以想见的拙劣，但衣服是我们一起挑的，按你原来的意思，穿身旧衣服就行，反正瞬间就化为灰烬。
说这话时，是你被确诊肺癌四期一年之后，因为已经经过一年的中医治疗，身体状况比想象的好，说起准备寿衣之类，我和你都带着些玩笑的意味，就像从前农村的老人，早早就做好了自己的棺材，称之为寿材，以期长寿。
再次说到寿衣，是今天早上，是肺癌确诊的第天，情况已经不可逆转地恶化了。
疼痛加剧，芬太尼贴带来的副作用让你无法正常地吃喝拉撒，身形剧烈消瘦，呼吸困难，无法离开制氧机，我们都知道，时日无多了。
而你仿佛因此松了口气，从上周开始，你变得温柔轻松，像一个早已做好准备的远行者，就等那一声号令，起程远航。
早上，你对我说，回家的时候，记得把寿衣带上楼，出太阳的话，放在阳台上晒一晒，车库太潮湿了，万一衣服上有了一块块霉斑就不好了。
“我是看不到了，可人家要说你的。”你体贴地说。
衣服没有受潮，化纤材质让它们挺括而鲜亮，我把它们一一晾在阳台上，想象你穿上它们时的样子，双泪长流。
十天后，在撤除抢救设备半小时后，你就穿上了它们。
当一切尘埃落定，我常常想起的，是那一个下雨的冬夜，我去车库取你的寿衣，而你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。
在我的人生中，那是最为漫长黑暗而凄苦无依的长夜。
年的4月29日，儿子从学校回来过五一节，在公交站台遇到我们。
前一个小时，医院拍了胸片，显示你的左肺完全浸没在积液里，只能隐约看到几根肋骨，因为右肺一切正常，所以你并无太多的感觉。
这一次，也以为不过是感冒，要不是胸部闷痛，医院，你一向是个身体非常健康的人。
可是，见多识广的医生却比我们慎重得多，建议医院。
因为要过节了，医院里值班医生少，凡仪器检查都要到节后，只是胡乱配了点药，就回来了，2号正常上班再去。
当晚开始你低烧，肩膀酸痛，浑身无力，我开始在网上查阅各种可能，结果是可怕的，胸腔大面积的积液提示着种种不良预兆。
5月3日，医生从抽取的胸腔积液样本中发现大量癌细胞，稍后经过CT，血液指标检测，确诊你为肺腺癌四期患者，左肺已失去功能达一年之久，癌细胞已经大量转移至胸膜，失去了手术机会。
两天后的基因检测表明有两段基因发生突变，也即是说，化疗的效果也不会很好，而更不幸的是，你体内的突变因子没有可以匹配的靶向药。
天涯绝路，人生在瞬间跌入无边黑暗。回想起来，那些日子因为接连不断的坏消息而变得十分不真实。
其实，是潜意识里的拒绝，不肯相信，你才五十岁，面目英俊，身材挺拔，猛一看还像个小伙子一般健壮年轻，而那死神已在不远处狞笑。
虽然理论上已经无路可走，但医院还是坚持传统的肿瘤治疗方案，即放化疗和靶向药双管齐下。
当我质疑有多少效果时，呼吸科主任说，那怎么办？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？
当时你正躺在床上，每天下午的低烧，让你浑身无力，你眼睁睁看着我们。
在经过多次家庭会议的商讨与权衡之后，我们还是放弃了大众化的普遍的晚期癌症治疗方案，我们的宗旨是让你少吃苦，在有限的生命长度内尽可能地拓宽生命宽度，提高生活质量。
因为当时你的身体状况与正常人无异，危机感远未抵达，甚至我觉得你自己心里也未必百分之百地接受这个结果。
然而，你身上挂着的导流袋里，深色的血样积液随时提醒你后果堪忧，但总的来说，住院的日子你还是豁达而开心的。
相比这几年因为生意失败重重压力下的窘迫生活，你甚至很享受这段日子的宁静。
出院前一天，一支艾克佳控制住了你的胸水，但同时你也被打倒了，浑身虚汗不止，整个人长时间地处于昏睡乏力中。
5月13日，虽然还在低烧中，但因为我们已经表示不进行放化疗，医院随即通知让你出院了。
与此同时，我开始到处打听中医方面的治疗，所幸，朋友医院，院长是一位近八十高龄的老中医，擅长疑难杂症，特别是肿瘤治疗，只是排上号不容易。
千转万折，5月18日，我们终于满怀希望地登上了去省城南京的高铁，开始长达一年半的中医之旅。
医院的第一印象呢？它更像一幢陈旧的公司办公楼，上个世纪90年代的那种，办公用具都不配套的。
据说是别处捐来的，但是整体环境十分干净，除了B超等常用仪器外，全靠中医的望闻问切。
年近八十的老院长早上八点开始巡查病房，九点准时门诊，中午不休息，一天大约可看22位病人左右。
我们拿到的是7号，下午两点左右轮到。因为是初诊，加上查看我们带来的病历和各项检查数据的时间，几乎花了近两个小时。
离开的时候，老院长说，请你积极配合治疗，我们一起努力，如果成功了，你的成就不亚于一个奥运会的冠军。
我们的心，像饱满的风帆，踌躇满志，所向披靡，我真的相信，癌症晚期，不值一哂。
此后，我们基本上保持40天左右去一次南京的频率。
第一年，指标一直正常，因此每次来去都充满快乐，更像是一次愉快的短途旅行。
年春节的时候，你感到隐隐疼痛，左边肋骨上。院长建议你多休息，静养少动，疼痛不可控时，可吃止疼药。
那时候，过于乐观的我们都不知道，这就是所谓的癌痛，而癌痛，也是病情恶化的征兆。
2月份时，不得不去南京住院治疗，我们以为，那是治疗过程中的小曲折，可是，疼痛像个赖皮的客人，来了就不肯走了，还一天天密集加剧。
你开始尝试各种止疼药，五一节去姑妈家吃饭，因为忘记吃止疼药，不得不返回家来，连饭都没有吃。
那一天在高铁站，等车，看到祖孙俩一起旅行，六七岁的小孙子推着巨型的行李箱，爷爷忙上前扶住，说，阿爹来，你还小呢！说的是上海口音，语气里无限疼爱。
你看得呆住了，好一会，才回头对我说，“多好的一幕啊，我是看不到我的孙子了”，我扶着你的肩膀，说不出一句话。
也许正从那些天开始，我们慢慢有意识地回望走过的路，生活，婚姻，孩子的成长，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，美好与遗憾，并深刻意识到，来日无多。
我记得，那时，你喜欢笔挺躺在沙发上，用被单盖住自己的头脸，你说，再换上一双老式棉鞋，就是我离开时的样子了。
此后不久，我们谈到寿衣，在网上一件件挑选你中意的样式，我禁不住双泪长流时，你对我说：
“不要哭，我对人生很满足，我做过很多错事，我甚至没有奢望过，临了还有这么平静的一段日子，和你，和孩子在一起，我很知足了。”
日子很快不好了，急剧的疼痛，芬太尼止疼贴也几乎失去作用，要知道，一贴芬太尼，相当于四支杜冷丁，而你每次都是最大剂量的三贴一起用。
开始不断住院的日子。其实，住院不过是心安，因为医生也无能为力了。
年11月开始，医院，实在无聊，才回家几天。
12月27日，又一次住院，你已经暴瘦成骨架，高高的个子越发伶仃。
我抱着行李，看你扶着楼梯慢慢下去，我知道，你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我想你其实也知道，因为到楼下时，你抬头望了一眼我们住的三楼，客厅里，是去年新换的空调，那外机的壳子还锃亮着。
快过年了，大家都做着准备，除了我们，因为我们不知道今年的年怎么过，在哪里过。
医院说他们的康复科过年是关门的，我寻思着你还得转到肿瘤科去，如果年前不能出院的话。
可是，情形在几天之后就发生了剧变。
你小便回来，坐在床边上喘不过来，即使接着氧气，还是无法呼吸，面孔都变了色，稍一变动体位，都会引发你的大哮喘。饮食方面更差了，几乎吃不下固体食物。
病危通知书也下来了，但之前我们商量过，不进ICU，不做气管切开。为了节省你的体力，开始用成人纸尿裤，你羞涩地配合我，以最快的速度换好，晚上也请了护工，以防不测。
那期间，你的头脑一直保持清醒。
年2月2日，是周五。
医院，你说想吃些下咽容易些的食物，我泡了芝麻糊，可你却咽不下一小口，你惊恐地看着我，我安慰你说，芝麻糊有些粗糙，喝点水先。
谁知，连水也喝不下了。
以我们乡下的说法，阎王爷已经封锁了你的食道，不让吃了。
这一个晚上，你开始陷入短期昏迷，最后的两个字就是医生，我无法描述那种挣扎的痛苦，我宁愿你昏迷过去，至少看上去很安详。
次日是周六，医生和我们商量，是否撤去抢救设备，那样的话，会很快，我们签字表示同意。
撤去设备之后的半小时内，你的血压和心跳都十分不稳定，直到最后，消失不见。
到今天，你走后已经两年多了。
我已经不再像最初那么伤心欲绝，至少我能正常的生活和工作，但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。
想起你最后的时光，想起这两年里我们走过的路。
对于癌症治疗来说，永远是充满遗憾的，因为不知道走哪条路是最终正确的，我只能说，我们尽力了。
在最初的一年里，我们真的以为奇迹出现，而我们是最终的赢家，但最终，我们还是输了。
生命无常，珍惜当下，愿天堂有爱有光有暖，如我之予你，愿你安息！
排版：燕子校对：华子文章作者简介：叶凉初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研究馆员。毕业于南京大学，已在各地报刊杂志发表散文随笔余万字。出版《香在无寻处》等四部长篇小说。倾情推荐阅读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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