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别病房302,一段医者口述的病榻故事

家绮安排我今天出院。早晨,陈铭和刘淳赶到病房,先带走几只纸箱和带杆衣箱,坐上出租车,回芳园去了。孙红,郭瑾和几位ICU护士陪同我和家绮出西门,叫了另一辆出租车。把其他杂物包包,塞进后车箱。专门派了一位年轻人隨车护送,为在到家后帮我们搬运。想不到住院一年,竟在老五楼病房堆积了那么多东西,包括书报、杂志、文稿和笔记本电脑。这架电脑体积小,简单,帮助我在住院后期写出两篇文章,发表在院刊,专业杂志和健康报上。我很高兴,自信已经恢复阅读和写作能力。一小队人马,浩浩荡荡,恰似马蚁搬家。估计我的腿部肌肉和心脏尚无力承受较长距离的行走,护士推来一辆轮椅。装束妥当,己是午后时光,病房静悄悄。

我回到窗前,沉默片刻。院子里,两株玉兰都长高了,周围绿叶更浓。春天景色,尽收眼帘,喜上心头。我终于能站起来,拉着家绮的手,跨出病房。这一小步恰是生死关头的一大步。医院和老5楼病房大夫和护士们救了我的命。协和综合实力,今番亲身领教。特别在关节眼上,当大夫的,判断正确,当机立断,真有扭转乾坤之力,但大夫也冒风险。在我行将离开病房的时刻,我必然想起感染科的S大夫和H大夫,想起那段戏剧性过程。H大夫和我同年龄,她敢拍板。眼下她本人也住病房接受治疗。我脾气不好,住院日久,难免多唠叼,可能得罪了几位年轻的大夫和护士。他们很可能在想,别看此人自以为能舞文弄墨,为人并不怎么样。已经造成的印象,不是说几句道歉的话就能改变的。隨它去吧。一张折叠床,家绮陪伴着我,整整一年了。

病房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世界。我的好友T大夫,每次查房,总要郑重其事地声称:“没有你的夫人,你活不了”。他说的是实话。

年4月27日家绮着急,杜斌,催我入院,语气强硬。黄疸,贫血,消瘦,自知情况不妙。入院检查,证实严重贫血,粒细胞缺乏,(血小板正常)。当天下午在病房门上张贴两张小块金属牌,写明“隔离”和“谢绝探视”等字样。我感到愕然。从入院那天起,上午、下午甚至有的晚上,流水作业,连续检查。在病房里,每隔一段日子要做骨髓穿刺,先后做了三次。躺在转运的病床上,一个过道一亇过道地转悠着,仰面但见一段一段天花板飘移着滑向后方。医院工作多年,不知道各个专科有着如此名目繁多的检查室。CT检查室就有好几间,有的安装在地下层,迷宫似的,神秘兮兮。开门进去,检查床庞然大物占据中心位置。工作人员嘱咐完毕,退出,关上门,室内只剩我孤家寡人。检查床在自行移动。一只小小话筒发出温和的指令。就这一点,大夫和我保持着单向联系。要想和夫人说几句活,办不到。视野局限在我的正前方,还有天花板。科幻电影的导演们拍摄外星人飞行舱的镜头大概在这里取得灵感,很好玩。检查完毕,门打开。我被攙扶下床。工作人员的脸是平和的,保持着有礼貌的距离。我无法窥测他们在想什么。夫人是本院大夫,她留在操作室莹屏前注视检查的全过程,听着大夫谨慎的说白。夫人的脸也是平和的,我无法窥测她在想什么。她向大夫致谢道别,语气亦平和。正式成图,写出书面报告,要等好几天。

我继续我的漫游。胃窥镜和结肠窥镜被安排在同一天,一前一后。那是另一番光景,空气比较活跃。内窥镜检查一律应用静脉麻醉。一打药就睡,一停药就醒,毫无痛苦的记忆,消除了病人对内窥镜的恐惧。麻醉科和消化科的两位‘长老’已经到场。我历次窥镜检查都由麻醉科Y大夫管理麻醉。此次胃窥镜检查由消化科老主任L大夫亲自操作。我正和大家开玩笑,说:“你们不要没打麻药,就给我插管。”话没说到一半,魂已不能自主。壹个月后某一天,再次回CT室复查,发现右侧胸腔大量积液,前所未有,播散很快。根据摄片,定位,在病房穿刺胸腔,送样本检验。几天后重返CT室,分别在一个大腔和两个小腔内留置导管引流,煞是花功夫。在决定胃肠营养支持治疗后,又去CT室。要把导管置入空肠,不容易。自我感覚,检查床上一小时,世上已千年。放射科主住面带微笑,注视着莹屏所示图象的变化,指导着年轻大夫插管,一边对我尽说鼓励的话,让我和术者配合好。

回想50医院凭X线胸片,胸腔积液定位不准。穿刺针头粗,痛。忙了半天,没有抽出积液。那年支气管镜检查,用的是金属制、直统式硬管。静脉麻醉也是浅麻醉,不如今天平稳,当时由该院麻醉科主任亲自操作。据说插管检查过程中,我拚命挣扎,一时大家确不准我是否被麻翻。事后咽喉痛好些时日。那是年的故事。麻醉科主任L大夫,一位和善的老师,给我送来一盆兔子花,放在外走廊一张小园桌上,对着我病房敞开的门。粉红色的花朶,在阳光下绽放,背景是绿色大草地。我把检查带来的痛苦淡忘了。领导上要送我去疗养院,我拒绝,说:“你们不要把我当豚鼠关起来”。年轻时候,爱说话不用大脑。那年大炼钢铁狂热过后,紧接着三年‘自然災害’,全国物资供应匮乏。我病后膳食按小灶规格,保证适量肉食,经医院党委特批,还专门向我所在科室全体会议宣布。大家路过,看我在吃饭,对着我俏皮地微笑,或者退避三舍。现在的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。我依然想念当年的年轻伙伴和老师们。

今天我罹患重病,短短一周内,轮番接受多种检查,效率高、干净利索。给我的服务是优惠级的。周围是另一代年轻人和老师。医疗仪器果然能发图象,出数据,我需要人们的关心。50年来,改变很大。让做大夫的人去生病,可以像病人一样,医院中的生活现实。平时身在卢山中,有好多事习以为常,被忽略了,视而不见。纵览今昔,很有意思。

负责治疗的W大夫告诉我入院诊断是“获得性免疫性溶血性贫血”。悪性肿瘤可以排除。亦喜亦优。谁都知道,一旦与免疫功能障碍挂上钩,问题显得棘手。W大夫感到压力。然而,每当治疗组内,对溶血的诊断或者治疗,意见分岐的时刻,他自能冷静应对,寻找比较合理的方案,注意资深大夫的积极性。

他颇有绅士风度,也很幽默。有一次,他对我说:“你生的病并非不治之症,但是难治之症。”大夫说老实话,可以赢得病人的信任,也可以唤起病人的自信。‘难治’不是‘不治’,给我留下希望。

苐一个月,免疫抑制剂治疗不奏效。每周输入洗涤红细胞不下于3次,每次输入毫升,血红蛋白勉强维持7克/升,最低降至4克。浑身乏力,不能依靠自身用力,仰卧起坐。血液科全体出动,参加查房。我被婉言告知,一个人能够接受红细胞的输入总量是有限度的。此时我已输入多亳升,溶血没有放慢进度。溶血原因不明。胃肠功能支撑不住,我为腹泻而苦恼。更多的专科,感染科、心内科、呼吸科、消化科,放射科,营养科等先后被卷了进来。我一度感到死亡临迫,全身支撑不了。可供选择的医疗方案不多。医疗组的大夫们无疑感到困惑,但是没有轻言放弃。在诸多临床表现中,他们敏锐地抓住了结核病爆发这一点,当机立断,开始抗结核治疗。与此同时,在家中卧病的张之南老师,亲自打电话,提示要格外注意结核病引发急性溶血的可能。经上网搜索,发现全世界报导由播散性结核引起溶血者至今只有10例。我曾在年代初罹患结核性胸膜炎,想不到小小结核杆菌潜伏40余年后,竞然以相当隐蔽方式向全身免疫系统发难。抗结核治疗使溶血从根本上缓解。戏剧性的转折!我钦佩大夫们的认真和勇气。

这是我有生以来,苐一次如此贴近死亡。浑身上下,各个器官,各个部位的组织,各个细胞,都在呻吟,不堪生命的重负。与死亡近距离,我产生恐惧感了吗?理论上,不至于。生与死,一个人无法自已作主。当然,没有达到期限,我不想提前离去。人世间的笑声,实惠。天堂里的笑声,虚幻。

我没有意愿做最后的忏悔。我有缺点或错误,但我没有罪孽。我不想宽恕那些伤害过我的人。我没有怨恨,因为我没有仇敌。我的一生可以说得上举动荆棘。然而,劫难临头,并非我的过错。我没有被击倒,不是因为我生性坚强。忍耐和靭性是迫出来的。我的一玍也有平步青云的好时光。对于那些在不同时期,引导,告诫,教育我的老师们和亲朋好友们,对他们我怀有感恩之心。命运对我是公正的。

我和家绮相遇,没有丝毫预感,一见钟情。我们的婚姻是闪电式的而又持久、富有传奇色彩。我们俩第一次相见在年三八妇女节,内科办公室内。女同志集体看电影去了。日期和地点由热心的人们巧妙策划。有一些好心肠的人向家绮直言进谏:“当心,不要把鲜花插在牛粪上。”那个时候,家绮和我根本没有想到,年还来不及结婚,我会突然奉调去北京。换了居住城市,换了工作单位,换了生活方式,我换了专业,将意味着什么。其间,还加了一段插曲。我和岳父大人发生了争执。我上演“亮剑”男主角李龙云的角色。尽管具体细节不同,剧烈程度一个样。结局由医学院党委书记说话。我登门向岳父大人请罪,岳父大人允许我们俩结婚。达成协议,我先去协和报到,趁春节之便,返回上海结婚,再赶囬北京。蜜月后来补上。真够来劲。接着文化大革命,十年两地分居,十年两地书。两个“另一半”就此鋳成一个整体。及至,我近耄耋之年,大病袭来如山倒。家绮日夜陪伴着我。我可以听到她从心底里,默默无声地对我说:“我愿意。”治疗早期,也许因为病情加重,也许是药物的不良反应,我会做悪梦。一片漆黑,一丝光亮都没有,只我一人。不知在哪里,看不见,摸不着。走着走着,害怕,第一次感到钻心刺骨的害怕。喘气困难,拚着命想把肺内全部气体都呼了出来。我能清楚地听到我在呐喊:潘---家---绮!一个字一个字的。我曾经告诉家绮,我恐怕挺不过去。家绮说:“你一定要有信心。我要拉着你的手,一道回家去。”从年三八节上海到年北京,好大的时空跨度。T大夫说:“没有你的夫人,你活不了”。他没有夸张,没有开玩笑。

黄疸,无痛,加上过去病史,我暗自怀疑胰癌。住院前的一次周末,我让小女儿陈铭坐到我床边,大意说,如果诊断确实,治疗要简化,让我按自然规律,走完最后的路程。铭铭抹了几下眼角。我需要她的镇定,不需要哭泣。她知道我不忍心当面对家绮说。她变得憧事。陈铭诞生,和大妹妹相隔十年,唐山大地震,全家住新开路宿舍大院的地震棚里。产科打电话来,通知我,家绮坚持不了,医院。电话里特别关照:“你是外科大夫,不要启发她。”说来也巧,林巧稚大夫正独自在各病房巡视,没有通知大家。轮到检查家绮,她发现有剖腹产指证。她埋怨我,家绮生孩子,没有告诉她。手术室刚开始从地震棚往回搬,没有就绪。老太太脾气急:“告诉护士长,剖腹产是急诊。”这就是我们的林巧稚大夫,我们大家的‘奶奶’。陈铭从宫腔内被提出来,浑身一层黑毛。大家因此叫她“毛头”。这个小傢伙特别爱哭,声音响亮,很有气概,不达目的不罢休。谁知那位“哭大王”胃口大,饿了。喂上牛奶,才会平息。她是宿舍楼道里最年幼的。她喜欢拉住奶奶的衣角,像小鸭子那样跟着在过道里来回走动。或者自己抱着小凳子,去敲邻居家的门,甜甜的叫一声“叔叔、阿姨,”,主人就把小不点放了进去,让她坐着看电视。毛头的童年比大妹妹幸福。然而,每当我凝视着她身影的时候,薄薄的一层面纱挡住我视野,薄薄的一层扰伤。我比她年长四十多岁,一段无法缩短的差距。

住院初期,前途未卜。患难的日日夜夜,家绮和毛头支撑着我。出医院西门,轻舟己过万重山。我从轮椅上站起来,走向出租车,拉开车门。我想证明我的活力犹在。既便是大病初愈,我也要把昔日的活力找回来。昨天已经远去,明天充满着诱惑。啊,生命,我的太阳!

来源:医学新青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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